导读:

当初青年作家苏二花接触到此小说的原型,便两眼放光。她说这是一个难得的个例,闪光而又奇特,然后用很短的时间,写出并修改完毕。本文在《黄河》2019年第5期刊出。

寻找李卉

苏二花

1

李卉是个早慧少年。早慧是说她很早就懂得要脸,不幸的是妈从来不给她脸。

打从吃奶开始,两人就各种作对,妈要李卉睡,正是李卉最不想睡的时候,妈要李卉吃,正是李卉最不想吃的时候。妈有文化,看书多,懂科学育儿,什么时候该睡,什么时候该吃,李卉说了不算,钟表和书本说了算。到李卉会爬,会站,会跑,会说话,她从来没对过,反正妈给的,正好是她不想要的。

同样李卉想要的,正好都是妈不想给的,比如脸,这是李卉最想要的,却是妈最不给她的。妈会当着她的面,对二姨三姨大舅大妗二舅二妗三姑四表哥说她各种不好,说就说,妈还带表情,带眼神,学李卉的表情和语言,不一定惟妙惟肖,但一定绘声绘色。妈就像个削皮刀,把李卉的脸削得白赤赤。后来,妈发展到对每一个来家做客的人都说,说李卉的各种不好。客人听了都看着李卉笑,但妈不笑,妈说这个孩子是真不好。

还不到十岁,李卉不好,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了。

李卉腿脚利索,妈想打她总是追不上。李卉早慧,掌握了妈这个弱点,就逼迫妈来追她。妈说哟,这个玻璃杯真好看。刚说完,一个不留神,玻璃杯就被李卉推到地上打了。玻璃杯碎裂,声响清脆,李卉胜利地笑,妈一把抓空,她已经跑出去百米。跑就跑吧,还要回过头来对着妈做鬼脸。

妈买了一块高档桌布,质地优良图案精美,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左邻右舍、姨姨婶婶都来看这块桌布,纷纷夸赞。李卉划根火柴,不偏不倚在中间烧个洞。妈头发都竖起来了,我打死你!追出去二里远,却没追上。

李卉和妈的仇是从小结下的,和爸的仇,是从上小学结下的。

一开始,李卉的学习也不是那么不好,顶多是不如别人。别人语文数学门门一百,她是门门八十来分,有时候连八十来分也没有。爸说,你怎么能不如人呢?都是一个脑袋两条腿,你比别人差什么?都在一个学校上学,你比别人少交学费了?

爸在县政府大楼上班,有头有脸,凭的就是处处不比别人差。爸看不上李卉,试卷上不该错的全错,该得分一个得不上。你是不是智商有问题?爸问。妈在旁边补一句,这个孩子是真不好。

学校也把学生区分为好学生和坏学生,李卉属于坏学生的那一拨。李卉表示不服,凭什么学习不好的就一定是坏学生?爸说你一个学生,成绩上不去就是坏,好比农民种地没把地种好,就是不好,就是坏。

爸最会用农民来举例子打比方,他说比方一个农民,种谷子不出穗,种麦子不包浆,能是个好农民么?是个农民,你就该种地好,是个学生,你就该学习好。爸说比如我,十八岁当兵,二十三岁参加工作,二十五岁提拔干部,三十岁成为副科长,三十五岁当科长,那我就是好。

爸说,你要听话,要学习好,这才是好学生。

要听话,要学习好,正好都是李卉做不到的。到了小学三年级,李卉干脆成了班里学习最差的,是典型的坏学生。

李卉说:我又不是为好活着。

生而为人,却不为好。爸很生气。爸生起气来很可怕,照李卉的脸就扇过来。李卉天生脸大,是专为挨巴掌而生的,爸一个嘴巴子扇下来,掌纹就盖公章一样盖在李卉脸上了。

李卉倒不在乎挨打,她是在乎脸。除了脸,爸打她哪儿,她都不记恨。但爸哪都不打,偏偏就打脸,这让李卉很没脸。

李卉家在县政府家属院里。这个院以花坛为中心,左四排平房,右四排平房,加起来有四五十户。晚上吃完饭,院儿里大人小孩都出来聚在花坛前聊天,大家交换信息,交换见闻,交换咸菜萝卜干,交换天气很好哈哈哈,有时也交换孩子们的学习情况。这一交换爸妈发现,李卉的学习成绩无论和谁交换,都是最没法比的。大院里,花坛前,爸和妈的颜面在交换中损失殆尽。

当晚,李卉被按在书桌前,爸说今天不把作业完成,你别想吃,别想睡。李卉饿着肚子坐在书桌前完作业,一个小时完不了,两个小时完不了,三个四个小时过去,还完不了。

爸坐下来,翻作业本翻书,给李卉找原因。一个三年级的作业,能难到哪去?爸以鲜有的耐心给李卉讲课本,草稿纸都划拉下十几张,可李卉就是油盐不进。爸看出来了,李卉不是智商不够,是根本就不想用智商,你给她讲加减乘除,她给你说月亮星星,你给她说四则混合,她给你说风云雷电,人坐在书桌前,灵魂却飞到外太空。爸很生气,虽然夜已深,但不耽误把李卉打得鬼哭狼嚎。

爸盯了李卉一个学期的学习,说李卉你这次期中考试要是再不及格,你就给我到花坛前跪着。尽管如此,但不出意外,这次期末考试李卉还是不及格。爸说到做到,把李卉按在花坛前——跪着。

正是下班时间,大院里的人出出进进,李卉跪在那里,每一个看到她的人都捂嘴笑。李卉先还哭,后来就不哭了。妈说,她当然不哭,她没脸哭,她把脸都埋在花坛当花肥料了。李卉听到妈的话,也觉得自己的脸早没了,早成花肥料,并且是最正宗的农家肥,大坨的。

被爸盯着,李卉的学习成绩不仅没有变好,反而更坏。李卉说爸求求你了,别盯着我了,让我自己来。李卉说的时候很诚恳,眼里有泪,泪汪汪的。打她最毒的时候,她都没这样过。爸没同意,紧盯着还不好呢,哪敢不盯。

爸要盯,李卉就躲。李卉要躲,爸就打。打着打着,爸发现李卉的坏还不止学习坏,而是全方位的坏,她撒谎,偷东西,搞破坏,懒惰,嘴馋,执拗,反叛,是个集所有坏于一身的孩子。

后来爸又发现,打已经不解决问题。李卉脸大,专为挨嘴巴子而生,巴掌扇多了,皮就变厚,并且越打越厚,越厚越不怕打。爸得出一个结论,对李卉最垂直的打击,莫过于让她跪到大院的花坛前,只有那样,她的脸才会稍有变色,才会看到她发自内心的恐惧与羞耻。

为了让李卉能变好,爸只能这么做了。

哟,这不是老李家闺女吗,今儿又跪了?

2

一本叫《长袜子皮皮》的书,不知道怎么就到了李卉手里。李卉打开书,只一眼就把自己浸在里面。“瑞典有一个小镇,小镇上有一个长得乱七八糟的果园,果园里有一座小房子,小房子里住着长袜子皮皮。长袜子皮皮九岁,孤零零的一个人。她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这真不坏,在她玩得最起劲的时候,就不会有人叫她去上床睡觉,在她想吃薄荷糖的时候,也不会有人硬要她吃鱼肝油。”

李卉惊呆了,世界上居然有这样一种存在,没有妈也没有爸?还能在玩儿得最起劲的时候,没有人叫她去上床睡觉?李卉的心由此隆隆跳,喘息也粗重起来。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出通过气的李卉,居然深深做了个呼吸。书里的皮皮,有过爸,当然也有过妈,妈很早就去世了,那时皮皮还是个吃奶娃娃。皮皮的爸是个船长,出海遇到风暴,被风吹下海,失踪了。皮皮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李卉爱死了这孤零零。

再往下看,皮皮住的地方,叫威勒库拉庄。那是她一个人住的地方,一个人,住。威勒库拉庄里有一匹马,还有一个叫纳尔逊的猴子。皮皮有一头红头发,皮皮力大无穷。皮皮,力大无穷啊。皮皮爱吹牛,皮皮爱撒谎。皮皮喜欢冒险,皮皮喜欢一切美的事物。皮皮穿一只黑袜子,穿一只棕色袜子,穿比脚长一倍的鞋。皮皮梳扭曲的辫子。皮皮有冗长拗口的名字,皮皮把马举起来放在外面的果园里……

哦,皮皮。李卉前所未有地长出了理想。

课堂上,老师让同学们用理想造句,同学们踊跃举手。一个说,我的理想是成为医生,我要治病救人。一个说,我的理想是成为警察,专抓坏人。一个说,我的理想是成为军人,保卫祖国。好不容易轮到李卉了,李卉站起来,毫不犹豫地说我的理想是成为长袜子皮皮。彼时,上午十点的阳光铺满教室,李卉站在阳光里,光给她镀了一层金,她的每一根头发每一个毛孔,都在这金色里熠熠生辉。

教室里安静下来,同学们不知道李卉说的长袜子皮皮是什么,听起来好像有一种滑稽在里面,但看李卉庄重的神情又觉得那分明是一种未知的高尚。同学们拿不准,都看老师。李卉也看老师。她满心的理想,和她整个人,都在金色的光辉里。

长袜子?还皮皮?老师说,没有人的理想是成为一双臭袜子。

哄堂大笑。同学们跺着脚笑,揉着肚笑,前仰后合地笑。同是十岁,笑什么不重要,笑本身更有趣,更值得大笑。

老师显然不知道长袜子皮皮,同时对李卉的特异理想表示不屑。她也不是不屑,她是无限鄙夷。老师的鄙夷,很有效应。同学们哄堂大笑之后,对李卉做各种表情。一个想要成为袜子的人,你给她什么样的表情都不为过。前一刻还沐浴在金色光辉下的李卉,下一刻就收集到了人类能发出的所有恶表情。你简直想不到孩子的脸具有多大的可塑性,每一张都能做到的人间极致,每一张都能做到镌刻深邃,只要它的背景是老师的无限鄙夷。

“臭袜子,臭袜子。”同学们都朝她喊。

李卉僵在那里,直直地对老师笑,后脖颈处的头发起了静电,根根站立。“卧下吧。”老师说。同学们更笑,打着跌地笑,狗,狗,卧下吧,同学们和着老师,朝李卉大声喊。李卉僵在那里,也和同学们一样笑。是什么塌了,尘埃滚滚,李卉被呛得出不上来气,她感觉自己是往外跑的,可身体纹丝不动。她被巨大的尘埃笼罩,呼吸不来,严重缺氧,她只要一张口,就是满嘴厚尘土。她的眼里,耳朵里,鼻孔里,都被厚尘土塞满。因为太满,她脑袋沉重,有一万斤。

要么出不上气来憋死,要么脖子折断死,李卉本能地吸了一口气。这一下好了,尘土一拥而入,进入她的身体,向士兵攻占城池一样,迅速渗透到她身体的角角落落。她先看看老师,再看看窗外。窗外,一只巨大的袜子倒扣下来,要把一切装入。那该是圣诞老人给孩子们的礼物,她想。

成为一双臭袜子的理想,很快就在学校流传开了,这让李卉成了学校著名人物。现在好了,李卉在校园里也能使大家看着她,捂嘴笑了。世界的一切,都装在一只巨大的袜子里,李卉想。

李卉不想上学了,只想安安静静看《长袜子皮皮》。《长袜子皮皮》是一本有插图的童话书,那些插图给李卉的理想一个安置地,她和皮皮一起,住进了威勒库拉庄。真好,这里是瑞典的一个小镇,这个小镇有个长得乱七八糟的果园。果园里有一座房子,房子里住着皮皮和李卉。

李卉把手伸过去,她触摸到了皮皮,触摸到了威勒库拉庄,触摸到了猴子纳尔逊,触摸到了皮皮的马。是个温暖的触摸,她能感到由指尖穿传递而来的热度。在这热度下,一切线条都是柔和的,一切身姿都是妙曼的。真是妙不可言,李卉和皮皮一起,戏弄警察,制服小偷,惩罚欺负小孩儿的坏孩子,揶揄邻居太太——哗啦,李卉的书被爸一把夺去,威勒库拉瞬间倾覆。爸说,一天到晚就知道看闲书,学习那么差,把看闲书的劲头用在学习上,你学习就不会那么差了。

你还我书!李卉大声说。

没有哪一次像这一次,李卉气恼异常,像一匹暴躁的烈马。这倒把爸的斗志给逼出来了,行伍出身的爸一生最不怕就是暴躁,他一把就把书撕成两半。

李卉只感到身体里的血瞬间沸腾,滚烫的血冲下来,糊了她的脑子,她朝爸扑过去,虽然只有十岁,却是一整座泰山的气势。爸愣了一下,然后一巴掌扇下去,不让看就是不让看,更不能夺。李卉的脸皮被击破,击破的皮屑和着微细血管爆裂后喷溅的血液随着爸的手掌,飞在空气中。李卉的脸在爸的击打下猛烈偏过去,在脖颈上转了多半周。但李卉硬是把书夺去。爸的手掌震颤,手心滚烫。

李卉转身就跑。

李卉一旦跑,就谁都追不上。妈只能在她身后追一句,有本事你别回来。

不回来就不回来,李卉抱着心爱的书跑了很远。县城没多大,李卉还没有用尽全力,县城就到边儿了。李卉在河边坐下来,脸很辣,鼻很酸。就这样吧,不回去,永远不回去。

李卉坐在河边,看风吹皱河面,看太阳光在每一个波纹上跳动。看一群黑色的蝌蚪在浅水里无目的游动,看一只水蜘蛛把长腿插在河面。看一条蛇在河面扭曲着滑行,看一个蜻蜓用透明的翅翼一下一下点水。李卉低头看手里的书,书被爸横着撕成两半,因用力太大,撕口整齐锋利,页页茬口如刀片。

疼,李卉的脸很疼,用手一摸,摸出一手血肉。她企图在河面上照出自己的脸,可河水微微荡漾,李卉总是捕捉不到自己的脸。捡起身边一块小石头,李卉奋力投掷出去。只是块小石头,李卉用的却是能攻下一座城池的力气。一块接一块的小石头,被李卉投掷到河里。嗵——石头落进河里的声音,不能说是沉闷,也不能说是响亮,是一种既不沉闷也不响亮的恰到好处,如李卉活着的世界。

嗵——

嗵——

嗵——

不能说沉闷也不能说响亮,或者说既不沉闷也不响亮的声音,逼李卉做出决定。小石头还是太小,李卉想,只有把自己投进河里,才能突破这恰到好处的声响。

对声响的渴望,让李卉逐渐兴奋。夕阳西沉,河面被染成金色,就像李卉用理想造句时,笼罩过她的金色光辉。李卉迷恋地看着金色河面,如果书本之外也有线条柔和,也有身姿妙曼,那一定是此时的河面吧。波光粼粼的河面里伸出一只手,朝李卉招,来呀,来呀。很魅惑,很柔美,很线条柔和,很身姿妙曼。

李卉弓起腿,后背用力,咕咚——一个身影先于李卉,投入到魅惑和柔美当中。李卉看去,是一只碧绿的青蛙,从岸边纵身一跃投入河里。河面的金色,因着碧绿青蛙的突然而至,发出金属质地的声音。

呱,呱,呱。青蛙一说话,原本静谧的河岸顿时嘈杂。一时间,鸟叫,蝉鸣,蟋蟀振翅。接着,风把树叶抖响,又把草丛踩醒。蚱蜢跳起,蜘蛛结网,田鼠打洞,野兔蹬开后腿。蒲苇拔节,浮萍相聚,水蛭伸缩,鸬鹚在远处一飞冲天。各种声响向李卉汇聚而来,如兜头而来的纱罩,把李卉罩住。等李卉再回头,夕阳已经落下,河面失去金色,变成不明所以的幽蓝。

李卉把心爱的书揣进怀里。她要保护好她的书,书里有她喜欢的皮皮,有她向往的威勒库拉庄,以及线条柔和,和身姿妙曼。李卉回过头来,信步顺着路走,路把她带到哪,哪就是她该去的地方。

咕噜——李卉肚子发出声响,比小石头投掷到河里的声音大,一点也不沉闷,像雷。李卉脚下的路伸展,伸展,直至把她送回县政府大院。

正是灯火初上时,大院里闹哄哄的,大人们扎在一起聊天,孩子们嬉闹跑跳,狗子卷着尾巴摇晃,大猫跃上墙头回望,牵牛花收拢花盘,豆角秧缠实荆条。大院气息庞杂,谁家的葱油炝了汤面,谁家的面饼下了油锅。李卉没想到路又把她送回来,一时起了迷茫与困惑,也起了心酸和暖意,她走到花坛前,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

许久,院里的喧腾被夜色按压下去。李卉离开花坛,走到家门口。她也不进去,只是长久地站着,默不作声。爸说,站着干什么,进来吃饭。妈说,想吃饭也行,答应以后好好学习,不看闲书。

李卉站在家门口,默不作声。爸说,怀里揣的是什么,交出来。

不。李卉说。

爸一把抓过来,李卉向后射,身形之快,如狡兔。爸跨前一步,又一把抓来,妈堵在李卉身后,前无进路,后无退路,李卉一转身,上树了。是一棵大枣树,也不知道它在这大院里站了多少年,冬天它用干枯的枝杈指天,夏天它给院子遮一大片绿阴,现在,它给李卉一条出路。李卉上了树,骑在树上,居高临下看爸,看爸正好够不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

爸说,只要你把怀里的书交出来,你就可以下来,可以吃饭,可以上床睡觉。

爸要不这么说,也许李卉就下来了,爸这样说了,李卉却决定不下树了。

后来,妈说,不交出书来也行,你只要答应以后不看闲书,你就能下来吃饭,我们保证不打你。

听了妈的话,李卉不但不下树,还往枣树高处爬。找个树杈,骑上去,再把衬衣脱下来,用衬衣把自己和树绑在一起。

爸说,李卉你下来,不打你。

妈说,李卉你下来,给你吃。

后来,爸说李卉你还不下来?我插了屋门你想进也进不来。

后来,妈说——

妈说什么李卉已经听不见了,她睡着了,脸贴着枣树粗糙的树皮,胳膊紧紧搂着树枝,她牢牢护着怀里的书,虽然那书已经断成两截。

3

李卉骑在树上三天,成为家属院很长时间的谈资,用妈的话说,李卉在这个院里臭名昭著。妈说这话时,脸上的羞惭比李卉还多,好像臭名昭著的是她。

下了树的李卉,每天早晨背着书包迎着太阳去上学,放学后又踩着饭点背着书包回家,和她说什么,她都点头。原以李卉变乖了,后来爸才知道,李卉背着书包根本不是去上学,她是把书包埋在小树林,去租书屋蹭书看。爸把县城里每一个租书屋都搜一遍,有时能逮住李卉,有时逮不住。爸警告租书屋,不许借给李卉书。

爸这一招挺管用,李卉再去租书屋就租不出书来了。接着爸又发现,李卉不去租书屋,但总有看不完的闲书。现在李卉很有办法,只要她想看闲书,她就上树,不让回家睡她就睡树上,不让吃饭她就不吃。各种信息朝爸汇聚过来,李卉的书是花钱租同学的,租金很贵,值得同学们把家里的书都拿出来租给她看。再然后爸就发现家里钱丢了,李卉的坏又多了一项——偷钱。

李卉也不是总能躲开爸,十次有七次会被抓住。爸只要抓住她,就往死里打。她不但脸大是专为挨嘴巴生的,还骨肉结实,天生该让爸下狠手往死里打。直打到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爸妈亲生的,怀疑爸是不是他爹妈生下的。

县政府大院里常和李卉玩在一起的是三个男孩,一个小马,一个小伟,一个小欢。小马小伟和小欢,都是李卉喜欢的伙伴,学习成绩都差,都被爸妈抓住往死里打。好在四人凑一块儿,从来不交流挨多少打,只伤商量怎么玩儿。小马有一把仿真枪,谁都别想碰,李卉也不许。李卉说这没什么了不起,你就是有枪,你没武功也不行。小伟说我有武功,说着就翻了几个跟头,嘴里哼哼哈嗨给自己配武打音效。小欢说你这是不对的,真正的武功,是飞檐走壁,刀枪不入。李卉看书多,说天下武功出少林,要不,咱们一起去少林寺学武功吧?

李卉这么一说,小马小伟和小欢眼里都放光,谁不想飞檐走壁刀枪不入啊。说走就走,大家都很兴奋,学习不好的坏学生,总有太多能高兴起来的事。还是李卉老辣,说此一去山高水长,咱们还是带点干粮吧。李卉说得很慎重,大家都点头钦佩。

李卉回家,搲了两碗白面,装在小袋子里。整个过程猫腰,蹑手蹑脚,眼珠乱转,机警无比,充满仪式感。

李卉朝小马小伟和小欢招招手,四个人一起出了县委大院。一出县政府大院,大家就欢呼雀跃,出了笼一般。阳光铺洒在县城大街上,金光闪闪,四个人手拉手,朝着金色大步向前。

哥,哥。大家回头看,是小伟的弟弟小强。你来干啥?回去。小伟踢小强一脚。小强说,我跟你,你去哪,我就去哪。回去回去,小伟一边用脚踢小强,一边却用眼睛看李卉。李卉大手一挥,说带他一起走。小伟和小强同时感激她。

五个人出了城,过了河,发现没路了。其他四个都看李卉一个,李卉说去少林寺,要蹚过九十九条河翻过九十九座山才能到,现在我们已经蹚过一条河了,下一步就该去爬山。

县城是个盆地,四面环山,李卉手一指,五个人就朝着李卉所指的南山进发。李卉早慧,天然懂得激发士气,一路上,她给他们讲故事,说笑话,还拉歌。

五个人说着笑着唱着,上了山。山越走越深,坡越来越陡,脚下已经没了路,全靠李卉在前面披荆斩棘。为鼓舞士气,李卉决定先吃口东西再走。五个人围成个小圈子,把装面的小袋子放在圈中心,用手抓着白面吃。小强吃的白面多,吃完说,渴啦。小强一说渴,大家都说渴,都看李卉。李卉义不容辞,四处找水。终于还是找到了,一汪水藏在杂草丛中,上面锈着绿。李卉用手拨水,绿藻纷纷后退,露出一片蓝天白云来,还有金色光辉在上面跳跃。

李卉教大家用手掬着喝水。新奇的喝水方法,抵消了水的怪味道,五个人笑,都水漉漉的。是小欢先开始的,他撩了一把水,朝小马扫去,小马立刻还击。大家打起水仗来,你扫我,我扫你,嘴里都配音效,喧腾成一片,笑成一片,也湿成一片。谁也没注意,太阳在他们最高兴的时候落下山去。

太阳一落,山里温度下降,阴冷阴冷的。小马小伟小欢和小强,都不笑了,都抱着肩膀哆嗦。然后小强说,哥,我肚疼。小强一说肚疼,大家都说肚疼。李卉说,这是上天在考验我们,我们一定要坚强。

坚强的五个人,咬着牙继续在山里走。小强走着走着哭了,拿手往屁股后面捂,显然没捂住,一股稀屎顺着他的裤腿流出来。小强一哭,小马也哭了,也是一手在前捂肚子,一手在后捂着屁股,也有一股稀屎顺着裤腿往下流。

后来,大家都这样了,而天已经全黑了。

一人兜着一裤子稀屎,都在哭,只有李卉说,我们需要救助。虽然也是一裤子屎,但李卉有主张,她让大家围成圈坐下来,等她下山找人来救援。李卉说放心,我一定让你们活着下山。

山里的天一旦决心黑,那是真黑,黑得让人崩溃,李卉兜着一裤子屎往山下跑。来时的路已经与大山黑黢黢地混成一体,她本能地往下跑,连滚带爬,一脚下去,往往比前一脚差一米的高度,李卉保持不住身体重心,摔个四脚朝天。李卉脑袋磕了,脸划了,脚崴了,手杵破了,但她就是要下山,什么也不能把她阻挡。肚里的肠子绞着疼,拧一条长毛巾似的。肠子绞过,稀屎就一股一股往外冒。一脚插下去,她整个人飞起来,砰——

李卉是冻醒来的,醒来后她发现,山的黑在加剧。天上好像有几颗星星,也好像没有。脑门上有点痒,用手挠,黏糊糊,有血腥味。肚子倒是不疼了,只是身上没力气。啊——她喊了一声。这一声被她耳朵收回来,让她听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怯懦。臭,李卉也闻到自己身上的气味。想了想,她脱下裤子,扔在一边,继续往山下跑。

跑着跑着,她看到由火把手电筒组成的好几条龙,正朝山上游。山脚下的宽阔处,十几辆车停在哪里,都开着雪亮的灯。仿佛间,她听到有人在喊,李卉,你在哪儿?

我在这儿——李卉大声喊。

李卉大声喊,我在这儿!

有人听到了她的喊声。手电筒,汽车灯,消防车上的探照灯,一下都集中到她身上。此时,她上半身的衬衣已成褴褛,下半身光着,眼被突如其来的光照着,有些睁不开……

小马小伟小欢和小强被救下山的时候都闭着眼。

一下丢了五个孩子,又都是县政府大院的孩子,在县城造成的轰动可想而知。为了寻这五个孩子,县城很多干部工人自发组成一个庞大的寻找队伍,同时还出动警察,调动驻守部队。孩子们被送进医院,医院门口站满了人,有人说五个孩子死了仨,有人说不是仨,是全死啦,一个也没活下来。

小伟是被他妈使劲摇晃醒的。小伟醒来,他妈不问他肚还疼不疼,身上还冷不冷,而是问他,谁带你上山的?小伟说,李卉。

李卉呢?小伟妈分开围观的人群,四处寻找李卉。李卉本来蹲在人群后面,人群被小伟妈分水一样分开后,李卉就暴露出来。小伟妈头发焦枯脸皮干燥,双目骇凸手如钢爪,开人肉包子铺的出身,她照着李卉过来时,如一头黑熊。李卉惊慌失措。

李卉爸抢在小伟妈之前,一把抓起李卉,往医院大院当中一摔,说跪下。

李卉被摔得支离破碎,双膝跪地。爸说,把手举起来。李卉不动,爸就亲自把她的两只胳膊举起,对她说就这么举着,不许放下。

人们都围观李卉。人们,是男女老少都有的人们。是有干部,有工人,有农民,有商贩的人们。是有亲戚,有朋友,有熟人,有邻居的人们。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们,是不知道来自何方的人们。是有大人,有小孩,有学生,有老师的人们。李卉就跪在人们中间,举着双臂,被人们围观着。李卉,一个十岁的女孩,上衣被山上的荆棘划成褴褛,下身没有裤子,腿上沾着稀屎。脸上有伤,头上有血,脚是崴的,手是破的,而她却被人们围观着。

医生出来了,对大家说,小马小伟小欢和小强都没事,是喝了不干净的水,引发肠炎,加上又累又冷又怕,才昏迷的。医生说,或许更多是瞌睡,总之是没事儿,大家散了吧。

原来不是死了仨,更不是全死啦。人们在深夜里被调动起来的兴奋之情没有了用武之地,但一时半会儿又放不下,还围着不散。

李卉跪着,举着双手,在人群当中,在夜空之下。李卉看爸,爸在医院门上高瓦灯的八字光柱下异常愤怒。爸真能弄死她。

李卉跪着,举着双手,因为太困,她逐渐端平了手臂。

长时间围观一个姿势的小女孩毕竟没什么意思,人们在逐渐散去,原来围观密实的圈稀疏下去,最后都散了。

人们散去以后,夜更加凉了。李卉还跪着,医院门上的灯在她的左前方,影子在她右后方。她端着胳膊,老远看像一个十字架。黑夜之下,细节都被抹平,一切事物都是刀笔凌厉的版画。李卉在画中心,是刀刻出来的十字架。爸在她右前方,他的黑影子长长拖着。他垂着头,垂着双臂,垂下他一切能够垂下的。

爸和李卉,谁都不看谁。

夜一直往最深处走,夜空上的几颗星星,还是那么稀疏。爸说李卉,人家的孩子都昏迷,你为什么不昏迷?爸突然说话,让寂静了很久的医院,在爸的声音里抖。李卉仰着脸,惊恐地看爸。爸慢慢蹲下来,伸出手,李卉往后一躲。爸并不是打她,是摸她的脸,摸她脑袋上的血口子。爸说,你为什么就不昏迷?

爸很诚恳的样子,眼泪都出来了。泪在灯光下闪烁着,像冬天挂在房檐头上的冰柱融化下来一滴水。这让李卉起了疑惑,仔细再看,哦,原来自己是看错了。

爸给李卉整理衣服。灯光下的李卉,看着爸,她不太清楚爸要怎么样,看样子好像是不打她。爸扶李卉慢慢站起来,发现李卉腿上沾着的屎,就用手去抹,去搓。

爸的手,一开始是凉的,后来有了温度,但李卉并不舒服,她的皮肤在爸的手掌下毕毕剥剥爆裂,那是她的皮肤正被迅速调动,以十万兵力来抵抗爸的手。李卉直挺挺站着,竖着汗毛,连她的汗毛,都是抵抗着的。

爸把自己的衬衫脱下来,给李卉披上。李卉看到爸身上的腱肉疙瘩,觉得与小伟妈相比,爸才是真正的黑熊。爸慢慢站起来,拉住她的手,说咱们回家。

李卉的手被爸拉着,朝着家走去。夜很黑,脚下的路磕磕绊绊。李卉手很僵硬,爸的手也不柔和。这僵硬和不柔和,像是被强扭的瓜,像是被豁开了强往里插的楔子。

县政府大院在夜的深里,如一艘巨大的舰,好像是游走着,也好像是停泊着。花坛在夜的黑里居然是个白圈,像是舰的舵盘。

爸拉着李卉的手回到家,家门没闩,妈坐在黑暗里。李卉在黑暗里看妈,妈比黑暗更黑暗,形成一个黑暗中的黑剪影。这个黑剪影,一看就憋着很多话要说,李卉挣脱爸的手,摸索着回到自己房间。

4

十三岁,该上初中了,李卉却提出,她不想上学。

这怎么可能?李卉妈血都要吐出来了。

李卉妈天生不会笑,从来说一不二,在家里包括爸,包括她的两个妹妹和两个弟弟,包括表姐表姐表妹们,都对她唯命是从。妈往那里一站,也不用说话,就都怕她。但妈有个天敌,那便是李卉。

在妈的科学设想里,李卉优生优育,得天独厚,父本母本都优秀,她必定天资聪颖。除此之外,李卉在妈的科学设想里,应该皮肤雪白头发乌黑身材苗条,智商情商双一流,至少要去首都北京上大学,然后考研读博。爸妈都是县里干部,培养她一个博士理所应当。

在妈的科学设想里,李卉应该穿雪白的连衣裙,应该戴金丝边眼镜,应该彬彬有礼,应该秀外慧中。她站在那里应该是一株春天里的海棠,她坐在那里应该是一朵晚风中的百合。她应该是个典范,无论是学习、行为还是思想。为了李卉成为妈的设想,妈很科学地杜绝了再次怀孕,要把自己的全部倾注在她一个人身上,这样的孩子一个就够。

现在的情况是,十三岁的李卉自作主张把头发染成红色,穿超过膝盖的长筒袜,袜上的环形纹,一只是紫色,一只是绿色。李卉穿大脚好几码的黑皮鞋,并且是常年穿,也不换也不收拾,要多邋遢有多邋遢,走起路来咣咣咣。最要命的是李卉的学习全方位塌陷,除语文勉强及格,其余科目考试成绩都不超十位数。

妈看见李卉就牙疼,她的科学设想在李卉这里一点行不通。李卉早慧,知道妈想要她成为什么,她就背道而驰,把自己往妈最不希望成为什么的方向努力。

爸已经不打李卉了,不是不想打,是不能打。李卉现在和爸一般高,爸还真有些不好意思打她。这也不是主要原因,主要是爸已经是农牧局局长了,一个农牧局局长不好和女儿对打。爸用了极致的耐心和李卉坐下来讲道理,然而他发现,道理也不是那么好讲的,他说一句,李卉有十句等着他。李卉比爸嘴快多了,如果爸的嘴是驴,李卉的嘴就是汗血宝马,爸望尘莫及。

爸说李卉呐,事情不是你这样做的,你才十三岁,一个十三岁的女孩不上学能干什么?

李卉说,除了上学,我什么都能干。

不上学你就什么都不能干。

我去种地。李卉说我要开发一个庄园,在里面种满草,还要栽好多果树,再养一匹马和一个猴子,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威勒库拉庄。那是个儿童乐园,我要让每一个来庄园的孩子都穿长袜子,我要让人们只要提起这个庄园,就联想到快乐自由和理想。

为了不种地,爸是经过多少努力多少打拼才有了今天啊。奋斗到李卉这里,李卉却说她要去种地,这让爸觉得她是掉在灰堆里的豆腐,吹也不是,打也不是,丢了不要也不是,用铁锅烩了还不是。

李卉,这些都是童话,你都十三岁了,不能老活在童话里。看看你现的样子,有没有一个十三岁女孩该有的样子?

那我该是什么样子?

听话,懂事,学习好,像隔壁老马家闺女,每年得那么多奖状。

李卉说爸,那不是我想要的。妈在一旁冷笑,我倒是想要,可你有那本事吗?李卉说我能得了也不会把奖状都糊墙上,我没那么虚荣。隔壁老马家闺女,奖状多得把墙都糊满了。满墙糊着黄底子奖状使得老马家金碧辉煌,不用点灯都能照亮满间屋。

爸说,像你二姨家的表姐也好,衣着简朴,听话懂事,还会帮爸妈做家务。

李卉说,我才不像她,她古板得像个木头人,指头不点就不会动。

爸又说,像你们班学习委员更好啊,聪明伶俐,能说会道,关键是学习好。

爸,那是你的理想,不是我的。

妈在一边说,对,那肯定不是你的,你这样的人,根本就没理想。

爸开始不耐烦,被点了鬼火一般,脸色一阵比一阵阴。爸的才能和性格,是尽快拿出解决办法,而不是苦口婆心。爸一巴掌扇在李卉脸上,你这孩子,给脸不要脸!

妈比爸更有办法更有执行力,也不和李卉多说,一把抓住李卉,用剪子铰她的红头发。李卉虽然够壮,但在妈面前没有一点优势。妈是种地娃起步,从最艰难处一步一步走来的,无论智商体力都得到了最大程度的锤炼。妈尤其不怕打架,家里兄弟姊妹多,妈既要能弹压住兄弟姊妹,还要能保护兄弟姊妹不受外人欺负,妈小时候打过的架数不清。妈按住李卉,把李卉的双手绑了,用脚踩住李卉的脖子,几剪子下去,就把她的红头发铰了个狗啃屎。

铰了李卉的头发后,妈又收走李卉的大码鞋。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穿39码鞋已经够够的了,还要穿个44码的?走起路来咣咣咣,像踩着两只船,就凭鞋不合脚,李卉就打不过妈。

收走李卉的鞋,妈又逼着李卉穿正常袜子,要一双一模一样的。李卉嚎啕,说谁规定学生穿袜子必须是一模一样的?她指着满书柜的书,你找出一本来给我看看,如果哪本有明文规定,我就穿,如果没有,我就不穿。

妈说我就是明文规定。

我恨你。李卉说。

妈说,我也恨你。

两个人对视着,在气势上谁也不输谁,李卉进厨房拿出把菜刀来,没想到妈立刻从门后抽出一把更大的刀。这让李卉怀疑那刀是妈早准备下的。她拿的是菜刀,妈拿的是砍刀。李卉盯着妈的眼睛看,她看出来了,妈是真敢把她往死里砍。妈眼里的硬,比爸硬得多。

妈的办法行之有效,李卉把脚乖乖放进妈给她买的鞋里,又穿了条牛仔裤,套了件白衬衣。头也理成了毛寸头,虽然一个十三岁的女孩理个毛寸头怪模怪样,但比起她把头发染成红色把辫子扎成个猪八戒耙子,还是规矩得多了。

马上就要开学了,为了不上初中,李卉必须尽快拿出办法。

爸妈对李卉很防范,李卉已经不容易偷到钱,她得耐心等待机会。在等待机会的过程中,她弄到一包耗子药。卖耗子药的对她说,保证耗子吃了肠穿肚烂。李卉便下了决心,既然妈能在门后准备下大刀,她为什么不可以准备下一包耗子药?

机会还是有的,李卉假装出去,却又潜回家中。她撬开家里所有的抽屉,最后却是在米袋子里找到爸妈藏着的钱。钱到手后,李卉拿出耗子药。

一连多日阴雨,这一天阳光终于扎穿云翳投射下来。夏末秋初,太阳一旦出来,潮霉和阴湿片刻就能发生转化,形成阳光下新鲜的润泽。地板上有玻璃窗切割下来的一方光,映射在李卉亮晶晶的双眸里,她用这样的双眸把家里的陈设一一打量,罩着白方巾的电视机,罩着白方巾的沙发,罩着白方巾的电风扇,都在阴雨后的太阳光里静默着。餐桌上,纱罩下,有一碟咸菜,有一壶老醋,还有一盘吃剩的炒茄丝。为节省地方,餐桌一面靠墙,空出三面,一面一张椅子。三张椅子各占一面,个个憋足了话,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清净,就能听到它们在说什么。

李卉把耗子药装回口袋,转身甩门而去。

没想到,穿一双合脚的鞋,走得又快又稳。李卉买了一张去往焦作的火车票。她偷到的钱只够去焦作。在踏上火车的一刻,她回望了一下,天空乌云散尽,金色的阳光铺满大地。

火车在广阔无垠的大地上飞驰,车轮与铁轨摩擦出沉闷的声响,出走如此没有目的,却有着如此喜悦,李卉靠在座位上打开一本书。书上说振保出身寒微,如果不是自己争取自由,怕就要去学小生意,做店伙,一辈子死在一个愚昧无知的小圈子里。照现在,他从外国回来做事的时候,是站在世界窗口的窗口,实在是很难得的一个自由人。李卉只要看书,立刻就沉浸在书里。张爱玲毕竟伟大,她说振保生命里有两个女人,一个是白玫瑰,一个是红玫瑰,一个是圣洁的妻,一个是热烈的情妇。

真好。张爱玲和她的小说。

真好。李卉说,嘴角朝上。

5

焦作的太阳不一样,更毒辣些,李卉被晒得黝黑。穿白衬衫,黑皮鞋,留毛寸头,她坐在车站台阶上,长时间看着车站对面一个烤羊肉串的大叔。

大叔一边烤羊肉串,一边吆喝生意,一边唱收唱付,生意很火,但大叔有条不紊。李卉看了很长时间后,决定到车站对面找大叔。她兜里没钱,但肚子很饿。爸妈毕竟是狡猾的,被她偷过无数次钱后,他们把大部分钱存在银行,零用钱也不集中在一个地方放。李卉能偷到的钱,注定她走不远也吃不饱。

李卉吃了大叔一大把羊肉串后,告诉大叔她没钱。大叔络腮胡,高眉骨,说我魏某某卖羊肉串这多年还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男孩子,没钱你吃什么羊肉串?李卉一下跳起来,你叫威勒库拉?也不管大叔到底叫魏什么,她就欢喜得直跳脚,说你是威勒库拉,你是威勒库拉,威勒库拉大叔我给你干活吧。

大叔有什么办法,大叔也没别的办法。这样李卉就给大叔烤羊肉串,学大叔的样子,也是一边烧烤一边吆喝一边唱收唱付,手脚利索,账也算得清楚。威勒库拉大叔说,男孩儿,棒得很。

大叔到不远处上公厕,留李卉一个人一边烤肉一边吆喝一边唱收唱付。车站的人流量大,烤肉串的生意很不错,李卉忙得满头大汗,脸也被晒得越发黑。大叔躲在公厕墙后面观察李卉,二十分钟后回来,李卉把卖了几串肉收了多少钱,一一交代给大叔。大叔威勒库拉说,男孩儿,棒得很。

晚上,威勒库拉大叔要回家,你呢?大叔问。李卉说我也回,但又说不出要回哪,大叔只好把她带回自己家。大叔的家,是城市随便一个缝隙夹着的小屋,屋里堆满木炭,当地两只巨桶,桶里泡着肉。大叔让男孩儿李卉先睡觉,他去准备第二天要卖的肉串。男孩儿李卉先还熬着不肯睡去,后来怎么睡着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第二天李卉醒来,已经是红日高照,看看屋里,只她一个。推门出去,发现威勒库拉大叔睡在院里长椅上。大叔说,院里更凉快,空气还好,他平时就睡在院子里。

跟着大叔,李卉每天都有十个小时以上在卖肉串。大叔把肉串摊子分成两个,分别摆在马路两面。李卉和大叔比赛,两个人互相看,看谁手脚更利索,更卖得钱多。大叔问李卉累不累,李卉说不累,还朝大叔笑,露着白牙齿。跟着大叔,李卉也吃最简单最廉价的饭菜,也不洗澡,也把衣服穿到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也老远看到城管过来兔子一样逃跑。威勒库拉大叔会生活,平时吃简单廉价饭菜,但更懂得美食,每隔一段日子,就提早收工,带李卉去吃火烧,吃马记烧鸡,吃五里源松花蛋,吃博爱牛肉丸。威勒库拉大叔说,别说你跟着我什么都没吃过。

两个月后,大叔的妻子带着孩子来焦作找大叔。那孩子高眉骨,深眼窝,看人的时候与大叔一样,很深刻。妻子不怎么说话,脸上笑嘻嘻的。一家团圆,大叔带大家在酒店吃饭,大叔很高兴,孩子很闹腾,饭菜很高级,李卉和大叔干杯,然后她听到大叔对那孩子说,要听话,要懂事,要好好学习。

李卉脑子里嗡一声。

李卉回来了,从火车站一路走回县城。她看到,县城的墙上电线杆上,到处贴着她的寻人启事,她的黑白大头照片在A4纸上似笑非笑欲哭不哭,照片下面四个黑色加粗大字:寻找李卉。

李卉站在家门口时,第一个看到的是二姨。二姨和妈正站在院里说话,妈眼睛环环的,比以前大多了。二姨一扭头看到李卉,大叫一声,扑过来一把抱住她,这些日子你死到哪去了?知不知道你爸妈都快急死了?李卉从二姨的肩头上看妈,妈远远站在那里,脸色煞白。

爸下班回家,看到李卉,面无表情。

二姨回去了,月亮上来了,爸还站在院子里,一直站着。

6

十六岁,李卉没考住高中,但爸妈一定要她上高中。我都已经和学校说好了,按旁听生进班。妈对李卉说,你知道我为给你争取这个旁听生,给人家说了多少好话?我脸都丢尽了,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低声下气过。李卉说谁让你去丢脸来?我早说了,我不想上高中,我听不懂老师讲什么。

那也得上!妈斩断她的话,你就是去了坐,也得把高中这三年给我坐下来。

我再说一遍,我不想上高中,我听不懂老师讲课。

爸问,你不上高中,你能干吗?

我可以搞体育啊。李卉说,我田径好,跑步,铅球,标枪,我成绩都很突出。

想搞体育,你也得先把高中上下来。爸说,你只有把高中上下来,我才有办法送你进体育学院。爸屈起手指,用关节敲茶几,茶几上的茶盏受到震动蹦蹦跳。

谁说我要上体育学院了?我只是说我要搞体育。

李卉油盐不进的样子,让爸又想打她。十六岁,李卉已经完全发育,倚着门站在那里,不说健壮,起码高大,这样的李卉,还真不好动手再打她。爸给李卉讲道理,说现在的社会干啥不要文凭?没个大专以上文凭,你都找不到工作。

那我就不找工作。

不找工作你靠什么活?

去卖羊肉串。

爸和妈怎么也没想到李卉会说出这样的话,爸一个嘴巴子打在李卉脸上,你还要点脸吗?

李卉就哭,问卖羊肉串怎么就不要脸了?李卉擦着泪转身就往出走,只觉得一股风从她身边闪过,妈挡在她前面。妈一把把门关上,再转过脸来时,妈说了一句,除非死!

李卉问,是你死还是我死?

妈说我不用死,我活得好好的,我从小努力学习,长大认真工作。在学校我是好学生,在家里我是好姐姐,工作后我是好员工,嫁给你爸我是好妻子,在这个院里我是好女人。我工作体面,积极上进,从领导到同事人人都夸我好,我没有理由死。

那就是我死呗。李卉问,你是要我一头碰死,还是用刀割腕死?

妈冷笑一声,随你便。向坐在沙发上的爸招招手,说我们走,给她腾出地方来让她死。又对李卉说,厨房里有我新买的双立人刀,德国产品,目前全球最好的刀了,你割腕就用那个。似乎还不解气,又从门后摸出一条麻绳来,扔到李卉脚下,说没勇气割腕,你还可以拿它上吊。

妈拉着爸出门,留李卉一个人在家里。

门被重重关上,李卉站在门口,只觉得劈面风来,劲势凌厉。脚下有麻绳,厨房里有好刀,妈这是早有准备?这样一想,李卉就坐下去了。地板阴凉,李卉打着抖,吸着凉气。

爸把眼睛凑在窗孔上看到了,回头对妈说这样不好,会把她吓着。妈也把眼睛凑上去看,看过后说没事,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必须给她来次灵魂革命,不然嘴磨破了也没用。爸叹口气,说在部队的时候我带过一个排的兵,都没觉得比李卉难带。

这一口气叹得,妈回头看爸,看着看着,用手摸爸的脸,说孩子叛逆也是常有的,你不必伤感。又说有一种债,叫前世债。这么说着,自己倒先流下泪来,说我就她这一个孩子,可她——妈说不下去了,妈从来没笑过,可也从来没哭过,爸用手拍拍妈的背,想跟妈说些什么,但喉结滚动几番,到底也没说出什么。

两个人又一起把眼睛凑到窗孔上往里看。

灵魂革命的李卉慢慢站起来,拿起麻绳看了看,帮妈放回原处。转身拿起扫帚,把家打扫了一遍。再之后,又拿起抹布,把所有桌面擦了一遍。然后围起围裙,进了厨房。

往灶上放了锅,往锅里填了水,看样子,李卉是要给爸妈做饭。已进黄昏,正是下班时间,大院里一如往常逐渐喧腾起来,下班的,接孩子回家的,买菜回来的,随着人声稠密,大院又升腾起油烟味。一时间,门窗的开合声,电视机的广告声,煤炉的爆裂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谁家夫妻俩的对骂声,在大院里响成一片。

馒头已经熥好,稀饭已经熬熟,李卉从墙角处抠出一个纸包。这纸包她已经藏三年了,现在终于要用了,她想起卖耗子药的人说过的一句话:我保证耗子吃过肠穿肚烂。李卉把纸包撕开一个口,把里面的东西全撒进锅里。太阳已经落下去,晚霞还不散,在它的余晖映衬下,那纸包里粉红色的东西,纷纷扬扬进如锅里时,像漫舞的仙子穿着蓬松的纱裙。

餐桌一面靠墙,三面各三把椅子,爸妈和李卉各坐一面。该上灯了,但谁都没有去开。餐桌上,馒头的热气袅袅蒸腾,一人一碗稀饭摆在三个位置,呈等腰三角形。三个人谁都不说话,谁也不看谁。爸最先动了一下,爸说吃饭。他拿起筷子,在桌上墩墩齐,端起碗往嘴边送。妈说,吃就吃吧,也端起碗,往嘴里送。在即将开灯的屋里,两人的脸都是一面有光,一面隐暗……

7

李卉没想到,她随着人流来到的地方,是吕梁碛口古镇。是汽车把她放到这里的,一车人都在这里下车,她也就跟着下了车。到了才知道,这里正举行盛大的祭河仪式,四面八方的人云集碛口古镇。

李卉随着人流随往河边赶,站在高高的坝上,看黄河水从脚下流过,她发现黄河水其实并不黄,尽管浑浊。它略带一点黄蓝,于蓝里透着些黑青。她还发现,这么一条大河,它却是安静的,在安静中透着漫不经心,看似舒缓,实则暗流汹涌。

太阳在西边往下沉,河面由黄蓝中带青,逐渐转变为青,和青黑,直至如夜一样,黑得深不可测。堤坝上人来人往,李卉长久地在大坝上坐着,眼看着夕阳把天空照成粉色,再然后陡然跌落,陷天空于黑暗之中。

夜凉下来,起风了。风吹着李卉,时间久了,就把李卉的身体凿出孔来,风从孔中自由出进。

风过孔窍,飒飒有声,稍微用点心,就能把这风变成曲调。李卉盘腿而坐,在自己的身体里调试音色,宫商角徵羽,哆来咪发唆。风在孔窍里,渐渐有了调韵,有了曲谱。似是古琴,从洪荒里来,往洪荒里去。似是琵琶,大珠小珠砸落在玉盘之上。似是渔阳鞞鼓,动地而来,声势浩大。似是杨柳春笛,在二月春风里自在飞舞。

夜色更加浓重,一束烟花在天空绽放,河岸大坝上的人同时“哦”地一声,像被按下的琴键。一束接着一束,于漆黑里开出万紫千红。烟花短暂而绚丽,是河面与天空中间开通出的天堂之路。李卉想,这大概就是她一直想要的吧?把自己载进这条路上,去往天堂,或者天堂一般的地狱。

李卉在烟花的变幻中变幻着自己,她想她是K,在半夜里终于抵达城堡,却被阻止进入,城堡像一头巨大的怪兽俯视着她。她又想她是墨尔索,在母亲去世后急着去游泳,去看喜剧片,去和玛丽约会,在海滩强烈的阳光下,扣响扳机。再一想,她觉得自己该是杨素瑶变成的绿毛水怪,用伸开的翅膀钩住岩石,手里拿着长矛或钢钗,用长长的、垂在腰际的、绿藻一样的头发遮盖身体。

一只河灯从上游漂下来,如天上掉下来的星,若隐若现,光芒闪烁,恍惚间天空与河面调换了位置。从遥远的河面上蹦蹦跳跳来了一个女孩儿,穿一只棕袜子,一只黑袜子,把火红头发扎成翘向两边的辫子,脚上的黑鞋子像两只船,她是皮皮!

这一次,爸没有满大街贴寻人启事。当李卉一把打落爸妈送到嘴边的碗,又端起锅里的稀饭泼到地上,捂着脸从家里跑出去时,爸落下泪来。

从来不知道李卉读过这么多书,爸在整理李卉房间的时候,打开李卉的书柜,看到整整齐齐的书在书柜里排列着。李卉在每一本书上都用颜色标签做着标记。爸一一看去,《彼得堡》和《尤利西斯》的书脊上,李卉贴了标签,上面用小字标注着:俄罗斯文学。标签是蓝色的,爸把贴有蓝色标签的书一一抽出来,果然都是俄罗斯文学。再看,贴着红色标签的,上面李卉用小字写着:美国,黑色文学。再看书名,是《哈克贝利·芬历险记》,是《第十二条军规》,是《皮袜子故事集》。这些书爸听都没听说过。再仔细看,爸又发现,虽然是用蓝色和红色标签区分,但标签贴着的位置不一样,抽出标签贴在靠上的书,发现是《追风筝的人》《霍乱时期的爱情》。再抽出标签贴在靠下的书,发现是《我的名字叫红》《小径分岔的花园》《看不见的城市》。爸一时搞不清楚李卉是按什么逻辑来排列和区分这些书的。

爸坐在地板上,背靠着书柜,想从来没给过李卉买书钱,这些书她是怎么来的?再一想,是她用早餐钱买下的吧?这么多年,她从来都不吃早餐吗?一想到每次把早餐钱算计到分角,决不多给她哪怕一分钱,爸就难过地低下头。

李卉的床,是一张单人床,90个公分,窄窄的,像条船。床铺很整洁,用手熨平床单上的细微褶皱,爸在李卉的床上躺下来。仰起脸看,白色的石膏天花板空茫茫的;测过脸,爸看到的是一方玻璃窗。那一年李卉对爸说,房间太暗太闷,想要有个口。爸就找来工匠,在墙的高处开了个窗户,窗户外恰是院里那棵大枣树。爸想起来了,也是那一年,李卉被逼到枣树上,宁愿在枣树上三天不下来,也不肯把藏在怀里的书交出来。那一身的不屈,和满脸的执拗哦,爸笑了一下。

因眼睛盯窗户太久,又酸又疼,爸用手揉了揉眼。揉眼间,他发现书柜里的书真的是整整齐齐,贴在书脊上的标签,在整齐排列下居然是一道道优美的弧线,红蓝相间,像大海的波涛。爸便觉得自己躺在波涛之上,咸湿的海水拍打着他,金色的光辉照耀着他,他四下张望,大海白茫茫一片。他大声喊,李卉,李卉。四周都是一漾一漾的海水,爸的喊声被海绵吸水一样吸得一干二净。这是把李卉丢了?爸着急起来,朝四面八方大声喊,李卉,李卉。他挣扎着往前游,可到底哪才是前?前后左右都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海水中,像一个周而复始的圆。李卉,李卉,一个浪头席卷过来,爸被彻底湮没。

李卉!爸出不上气来,手脚一起用力,醒了。

李卉站在门口的那一刻,爸没控制住自己,一把抓住李卉的肩膀说,你可回来了。爸紧紧抱住李卉,这才发现李卉发烧,身体炙热,肩骨嶙峋。

李卉被送进医院,在医院的几天里,李卉白天睡白天,黑夜睡黑夜,总也睡不醒的样子。医生说年轻人在生病的时候能睡是好事,睡觉也是消炎,就怕睡不着呢。果然,李卉很快就恢复过来,一恢复过来,她就说医院里憋气,要回家。

九月初,李卉被爸妈送进县高中。一个月后,李卉的班主任找到家里,对爸妈说李卉听课有困难,跟不上授课进度,得找个好老师给补补课。爸妈征求李卉的意见,李卉说没什么意见,你们说补我就补。好老师很快就找到了,说定每个星期六日来家里给李卉补课。老师来家给她补课,她就跟着老师学,看不出什么不高兴来。

李卉这样,爸和妈反倒慌了,猜不出李卉心里到底藏了什么。妈开始小心起来,对李卉说话不像以前那么横了,开始有了试探和铺设,开始有了对她必要的客气。爸也谨慎起来,跟她说什么事情之前,得先架一座桥才敢继续往下说。

高中学习紧张,妈开始早起,亲自给李卉做早餐,一个星期五天,妈做的早餐从来不重复。妈还买一些有关烹饪的书,看一些有关美食的视频,变着花样给李卉吃。每天中午,还不到下班时间妈就急着往家赶,再不像以前把全部精力放在工作上。爸也紧张起来,到处给李卉找学习资料,还到处打听哪里有补课的好老师。

一切都按部就班,李卉每星期一至五按时间上学下学,每星期六日在家补课。一个月过去了,她是这样,三个月过去了,她也还是这样,看不出她高兴还是不高兴,更看不出她在想什么。这不动声色如海般的深沉,让妈愈发慌了,去学校找老师打听李卉的情况,老师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李卉和其他同学有什么不一样。妈说一样就好,一样就好。又找补课老师问李卉的情况,补课老师也是想了半天,说她挺好的呀,该作的题都作,该背的单词都背,除了基础差些,和其他同学也没什么不一样。

高二的时候学习更紧张了,李卉住到学校里了,只在星期六和日回家洗澡洗衣服,再就是蒙头睡。问她一些学校的事,她有一句没一句回答着,问她学习情况,她同样有一句没一句回答着,没有什么不耐烦,但也决不多说一句话。

星期一一大早,妈就给李卉做早餐,是面包片夹着鸡排生菜和煎蛋,色香味俱全,看着比肯德基卖的还要好。李卉拿起来就吃,吃完后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出了大院。妈给爸使个眼色,爸点头明白,也骑个自行车,紧随李卉出了大院。一路上,李卉在前,爸在后,穿过县城的南大街,到了学校。学校门口已经聚集下一批学生,穿一模一样的校服,骑差不多的车子,男学生都理小平头,女学生全剪短发,老远看去一模一样,分不出谁是谁。

爸先还盯着李卉,但眨眼工夫就看不到她了,那些聚集在学校门口的学生,看着都是李卉,细看去又都不是。爸推着自行车,随着流水一样的学生往校园里走,眼前是乌泱泱海一般的黑脑袋,爸更找不到李卉了。抬起头来,看见学校跨楼上贴着一大溜红纸,那是学校贴出来的成绩榜。爸驻足,拄着自行车仰头看榜,在密密麻麻的字里,找到高二(三)班。爸从最后一名往前看起。从小到大,爸都是在成绩榜的最后几名找李卉的,不出十个,总能找到李卉。这一次却不一样,爸都从后往前看到第二十个了,还没找到李卉的名字。

红纸黑字,爸仰头看着,眼睛和脖子很快就酸疼起来。爸只好低下头,低下头了,眼前还是一片红,眨一眨眼,眼前还停留着密密麻麻的黑字。爸揉揉眼,扭扭脖子,心里有了个小窃喜,看来补课还是有用的,李卉懂得学习了。

带着小窃喜,爸决定改变思路,从前往后看,爸觉得一定有个惊喜等着他。他眯着眼,从第一名开始,一个一个往后看。前十个不是,前二十个还不是,爸的眼睛和脖子又开始酸疼,只能再次低下头来。低下头了,血红纸和蝌蚪般的黑字还在眼前顽固地晃。等爸再次抬头看,已经不知道上次看到哪了,只能再次从头看,看了一半后发现,竟然看到高二(二)班去了,连忙重新找到高二(三)再看。这样重复了三次后,爸终于放弃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像长着腿一样在血红纸上到处晃,爸总是看错行。

学生还在流水一般涌进,爸踮着脚,仰着脖,认真看每一个从眼前走过的学生,企图从中找到李卉。看着看着,爸的眼睛又错行了,每一个经过他的学生,都像李卉,又都不是,在他眼前一次次错行。

苏二花,中国作协会员,山西作协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有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中篇小说《社火》获2016—2018年度“赵树理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