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小时新闻记者 孙雯 通讯员 李灿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曾经是个陌生的名字。2019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公布之后,她和她的文学才走入了我们的阅读中。

7月,浙江文艺出版社推出了新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加·托卡尔丘克最新的小说集《怪诞故事集》。

《怪诞故事集》[波兰]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著 李怡楠 译 浙江文艺出版社

《怪诞故事集》也是浙江文艺出版社策划出版的托卡尔丘克作品系列(共九部)其中的第一部,该系列作品均从波兰语直接翻译,由著名波兰语文学翻译家、学者张振辉、乌兰、茅银辉、李怡楠、林歆等领衔担当译者。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托卡尔丘克生于1962年,毕业于华沙大学心理学系,1989年凭借诗集《镜子里的城市》登上文坛。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最后的故事》《云游》《犁过亡者的尸骨》《雅各布之书》等;小说集《衣柜》《鼓声齐鸣》《怪诞故事集》等。

托卡尔丘克善于在作品中通过融合民间传说、神话、宗教故事等元素来观照波兰的历史与人类生活。她的书写,正如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理由所写:“她的叙事富于百科全书式的激情和想象力,呈现了一种跨越边界的生命形式。”《怪诞故事集》正是对这一授奖理由的最好诠释。

《怪诞故事集》由十个围绕“怪诞”这一核心主题展开的故事组成:

《旅客》讲述一次长途旅行中,坐在“我”身旁的男人向“我”讲起他幼年时期经常在夜晚看到的一个诡秘身影;《绿孩子》发生在1656年的波兰,身为国王的御医的“我”在旅行途中遇到了两个通体绿色、缠着波兰麻辫的孩子;而《罐头》是一个由母亲去世后留下了形形色色奇怪的罐头引发的一个具有惊悚色彩的故事;《心脏》的主人公M先生在中国南方的一家医院里换了一颗新的心脏,在这颗心脏冥冥中的指引下,他来到了中国的一座寺庙……

阅读这十个故事的过程,宛如打开了托卡尔丘克奇异的文学罐头,时而逡巡于三百多年前的波兰,时而漫游于当代生活中的都市,又或是在充满科幻色彩的“变形中心”或“爱工家庭”(《拜访》)。

一如托卡尔丘克在领受诺贝尔文学奖的演讲中所说:

“世界的浅吟低唱被城市的喧嚣、计算机的杂音、凌空而过的飞机的轰鸣,以及信息海洋中那令人厌烦的白色纸片给取代了。”

“今天的问题在于,我们不仅不会讲述未来,甚至不会讲述当今世界飞速变化着的每一个‘现在’。”

因此,托卡尔丘克不仅在长篇小说里建构着她那个“茶壶里的世界”,万物有灵的世界;更是用中短篇小说这种她更为偏爱的文学形式,以更加丰富的题材和叙述视角,打破着人与动物,与自然,与物质世界之间的界限,讲述着我们这个急速发展、支离破碎、光怪陆离的当代社会生活的种种焦虑与真相。

《怪诞故事集》出版的第二年,托卡尔丘克便摘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

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引进出版的托卡尔丘克其他八部作品也将陆续和读者见面,2020年内还将陆续推出小说集《衣柜》,长篇小说《犁过亡者的尸骨》(即《糜骨之壤》)和散文《玩偶与珍珠》。

【抢鲜读】

旅客

在一次越洋长途旅行的夜航航班上,我身边坐着一个人,他向我讲述了幼年时期的恐惧经历。那种恐惧就像夜夜反复出现的梦魇,令他惊慌失措。每一次,他都大叫着,呼唤着双亲。

那种恐惧总是在漫漫长夜里出现——幽静、昏暗,没有电视屏幕的荧光(最多能听到广播嘶嘶啦啦的杂音和父亲翻阅报纸的沙沙声)。这样的深夜,总让人产生稀奇古怪的想法。这个人记得,他从夜幕降临的傍晚就开始害怕,父母即使尽力安抚也没有用。

那时候他大约三四岁,同父母住在城郊一栋昏暗的房子里。父亲是一名严格,甚至有些苛刻的小学校长。母亲在药店工作,身上永远散发着挥之不去的药水味。他还有一个姐姐,正是这个姐姐,从不像父母一样安抚他。恰恰相反,她总是用一种无法理解的、毫不掩饰的、快乐的语气,从中午就开始对他说,夜晚就要来啦就要来啦。没有大人在场的时候,她还会给他讲关于吸血鬼、墓穴里的尸体以及其他各种恐怖东西的故事。

奇怪的是,姐姐的故事从未让他觉得害怕——他对那些人们普遍认为可怕的东西并不害怕,它们根本吓不到他,就好像他内心关于恐惧的位置已经被某种东西占据了,再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能引发他的恐惧。听着姐姐用那略带兴奋又虚张声势的音调吓唬他,他麻木地想,这跟那个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都能看到的恐怖形象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啊!他应该在成年后感谢姐姐,正是那些故事给予了他对付普通恐怖事物的免疫力,也在某种意义上让他成为一个无所畏惧的人。

恐惧的原因难以言喻。每当父母跑进他的房间,问他怎么了,梦到什么了,他只能说出“他”,或者“有个人”,又或者“那个人”。爸爸这时总会打开灯,用那种过来人的令人信服的语气,指着柜子后面的角落,或者房门旁边的位置,说道:“你看,这儿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而妈妈的做法有所不同,她总是把他搂在怀里,用那股充满防腐剂味道的药店气息包裹住他,轻轻地对他说:“我总是和你在一起的,什么坏事儿都不会发生。”

其实那会儿他还太年幼,不会被“恶”吓到。事实上,他还不懂得“善”与“恶”。他岁数太小,也不会担忧自己的生活。总有些事比死还可怕,比吸血鬼吸血、狼人发狂更可怕。但是孩子最清楚: 单是死亡尚可承受,最可怕的是那些反复出现、不变的、猜得到的、杂乱无序的、我们对此无能为力的、相互撕扯着的东西。

所以,那个时候,他在自己的房间里,看到在柜子和窗户之间,有一个灰暗的人影。这个人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在灰暗的影子里——那儿一定是他的脸——闪烁着一个小红点——那是燃着的香烟尾端。每当他吸一口烟,那张脸就在暗影中随着亮光显现。他用那双疲惫无神的眼睛,不停地打量还是个孩子的他,带着一点儿不满。他的脸上,长满了茂密的花白胡须,还有深深的皱纹。薄薄的嘴唇,天生就是用来吞云吐雾的。他就这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吓得这个孩子高速重复着每日例行动作——把头埋进枕头,双手紧紧抓住金属床栏,无声地念着奶奶教给他的祷词向守护天使祈祷,然而这一切都不管用。然后,祈祷变成了叫喊,父母跑了进来。这种情况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以至于孩子失去了对夜晚的信任。然而,随着月落日升,黑暗总被光明成功地驱散。孩子渐渐长大,忘记了这一切。白昼越来越强大,带来越来越多的意外惊喜。父母松了一口气,很快就忘记了儿子童年的恐惧。他们安静地老去。每年春天给所有房间通风。这个人从少年成长为一个男人,逐渐认为儿时的一切都不值一提。他记忆中的黄昏和黑夜,渐渐被清晨和正午取代。

直到最近——他是这么对我说的——当他不知不觉地就过了六十岁,有一天疲惫地回到家里,突然发现了真相。入睡前,他想要抽根烟,于是站在窗前,窗外的黑暗使得窗户暂时变成了一面镜子。火柴的光芒,短暂地打破了这黑暗,然后香烟的光芒,突然照亮了某人的脸。昏暗之中,那个同样的形象不断闪现——苍白而高耸的额头,灰暗的眼珠,嘴唇上深刻的唇纹,和花白的胡须。他立刻认出了他,从未改变过。童年的习惯立即奏效,他已经吸了一口气,准备大叫,可是,他不知道还能叫谁。父母早已过世。他现在孤身一人,儿时对抗恐惧的仪式已经没有用了,很久以前他就不相信守护天使了。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他一直害怕的人是谁。那一刻,他感到了真正的轻松。父母自有他们的道理——外部世界其实是安全的。

“你所看到的人,并不会因你看到而存在,他存在着,是因为他在看着你。”在这个奇怪的故事的结尾,他这样告诉我。然后,我们都随着飞机发动机的低声轰鸣,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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